香港嶺英中學校友會網誌

2009年7月22日 星期三

(龔錦媚)日昇日落

日昇日落                龔錦媚

        渡船游走在東河與哈遜河口的水面上,布魯克林大橋浴在落日餘暉中。
離開位於市府公園不遠的市府大廈辦公室,疲慵厭煩的錦郁搭公車回到她在
紐約曼哈坦近中國城的簡單的家,看到電話機旁合租房子的婉華的字條,簡
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故人留下的訊息帶給她一陣驚喜,她興奮的撥了字條
上的電話號碼...........。

        這是跟平日一樣平常的一九七六年八月的一天,日子像滴搭流去時光的
時鐘一樣單調,電話鈴聲響了幾下,傳來對方陌生而又熟悉的一聲「哈囉!」

        「黃文興,你剛來紐約嗎?」

        「林錦郁,你好嗎?我的指導教授受聘來紐約大學醫學院,我跟他從臺
灣來,做他的助手。咱們二人有七年不見了罷?明天可不可以見面並請你做
導遊?紐約我不熟,你是紐約客了罷?」

        錦郁先弄清楚文興現在身在曼哈坦東區紐大醫學院附近的宿舍中,他第
一次來美,在五光十色熱鬧的紐約,容易迷失方向,他明天要去位于格林威
治村的大學本部辦事,他們二人約好在有名的第五街大道轉左的華盛頓銅像
前見面。

        第二天,錦郁走過熟悉的華盛頓廣場十六號,那是亨利占姆士小說「華
盛頓廣場」的背景,當初在香港時去中環美國文化協會的圖書館找尋投考美
國大學資料時順便借來看的小說;那時候,考進香港二間大學的競爭那麼大,
祇百分五的中學生有取錄機會,錦郁選擇留美,因為看多了美國電影和小說,
電影場景上的紐約更吸引著當初年輕憧憬的心。

        來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一回事,生活更不是像小說和電影中荷里活式的
奢華浪漫,中學時多采的生活也從此都隱然消失,十年來除了學校、宿舍,
初來時半工半讀的餐館生涯,使她迅速成長獨立,變得現實,生活是現實的
緊迫以及單調的苦悶,每天見到的公共場所,往往是破爛不堪、滿目瘡痍的
牆壁,塗污得不忍卒睹,地鐵有如垃圾槽,見到的多是皮膚黝黑的黑人或棕
褐的拉丁美洲人,紐約的奇妙是轉過幾條橫街小巷的污穢,你會又發現投身
在最現代新式的大廈群中,位於商業區的世界貿易中心大廈及帝國大廈巍峨
地驕視著第五街出入踏著高跟鞋穿著典雅時髦的金髮辦公室女郎,後來她漸
漸甘於縮回她來去市府與簡單的家的生活中。

        生活磨練使她知道如何應付要生存在這繁華都市中所需的一切本領,可
還沒有完全磨去她思想中的保守,就是看不慣同伴同事們的自由放任的生活
態度與思想,直至現在還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除了星期日去找找一二個同是
香港來的同學或朋友聚舊。所以舊同學文興來了,她很樂意請假陪他一天。

        走在到紐大辦公室所在的六號的銅獅石級上,錦郁看看文興,仍舊還是
清瞿瘦長的臉,眼鏡片更厚了,仍是一付忠厚老實的模樣,他是她在香港中
學的同學,他以優異的成績保送台大醫學院,而她畢業一年後便來了美國,
先唸社區學院,再轉紐大商學院,十年不見,而如今在異鄉的紐約,他輾轉
從舊同學打聽到她的電話,錦郁像見到親人一樣的高興,去年祖安來美探親,
她去找她及送機時也忍不住眼淚,到底獨自一人在異鄉太久了,而她十年內
吞下的辛酸寂寞,那有人可訴。

        他們談著錦郁的工作,文興的實習醫生生活,那天錦郁回到中國城的家
後,第一次感到快樂,因為到底找到了一個可以談著過去少年時期生活的舊
朋友,可以分享那故鄉一樣的香港的記憶。

        此後三年,他們每月都抽空見面,最第一年,她教他怎樣從東河搭車到
赫德遜河口,從第四十二街走到第五十九街,他們走過聯合國,時代廣場洛
克斐勒中心,聖帕德勒大教堂,通常他來市政府大廈等她下班,布魯克林大
橋在他的身後遠處閃耀在黃昏的落日裏,這四百多米長的大橋成了她每天看
見、經過、或在橋旁燈柱下佇立的存在圖像。

        有一次在大橋旁的長堤上,這座十八世紀時數以千計的愛爾蘭與意大利
移民用了十四年完成的大橋,遠處東河岸與曼克頓的天空景觀構成了二個人
對今後前途的描繪背景,鳥兒佇息在沿堤的燈柱上,草地上、廣場上是灰鴿
子的地盤,人多了鴿子群也不避人,就在他們身前身後飛翔啄食,遠處海面
上有巨大的海鷗展翅,她告訴他初來時怎樣在下課後去一個猶太人餐館捧餐
洗碗打掃收銀一手包辦,老板為省薪金祇僱她一個人,她半工半讀地賺取生
活費學費,五年才唸完大學,她也做過郵局揀信文員,因為自由神像上寫著
貧苦無依,有氣有力的人,都可以來這新大陸尋覓他們的樂土。

        忽然,他談及了她—— 他在臺灣的女朋友,他們自大三認識,相戀了七
年,而他來美後,她在臺灣等他拿到綠咭回臺灣娶她........。錦郁默默地聽著,
她祝福他們有一個幸福的未來;以後,見面仍舊繼續,感情一樣的親切祥和,
在異鄉都太寂寞了,他們的來往談話是兩個寂寞的心的唯一慰藉。

        三年後的一個夏天,很久他沒有來找她,她打電話去他的實驗室,知道
他病了。她買了食物去看他。來開門的是他。幾個月不見,他竟瘦了很多。

        「什麼病。怎麼不去上班,也不來找我?」

        「胃的老毛病又犯了........」接著他告訴她,醫生做了各種檢驗,她月尾
陪他去看結果。主治醫生就是他的指導教授,這個德裔的美國老教授說:「
文興的胃生了一個瘤。我的意見是越快開刀越好。要開刀後做切片才知道是
不是癌。癌若沒有蔓延,我會立刻替他割除。」

        走出了老教授的醫室,他很沉默。她想說些光明的話安慰他,還未開聲,
卻先發現自己慌亂得找不到話說。他反而出奇的鎮定,他與她坐在新買的二
手車裏,剛學會駕駛的他,一言不發的向中央公園駛去。

        坐在那一片綠意的草地上,一棵樺樹下,望著遠處的商業區,近處的池
塘裏生意盈盈地嬉水的鴨子,波光粼粼的水面,嘻鬧天真的孩童,他多麼留
戀這一切。一切剛要開始,他將要拿到醫生資格,教授答應替他辦綠咭,他
要接他那苦苦等了他十年的女朋友出來,他剛剛能夠擺開醫院與實驗室苦悶
枯燥的工作,抽空出來欣賞這個世界這個城市充滿活力與震撼的氣息。

        「我要求你一件事,如果我真的生癌,請你一定要告訴我實話,我要安
排自己的命運,我要有自主有尊嚴的最後日子,在醫院我發現當人瀕臨死亡
的時候,常就不再是一個人,他要求生,要掙扎,他成了一隻在屠場等待宰
割的動物,尤其是癌症病。人最後痛苦拖延的時日,我不要這樣無用的日
子。」

        安排手術的那一天,錦郁去醫院等在手術室外。原本是該四五小時的手
術,還不到一小時半,便看見老教授走出來,她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老教授
對她說:「他的癌已蔓延,我吩咐助手不用替他切除就縫合了。雖然切除有
癌的部份及大部份的胃可以延長他的生命二三年,但文興在手術前,一直在
求我,說他不要那無用的、會拖累你的日子.........」。文興是他的得意門生,
老教授在看她的時候,眼光中有同情與了解。他滿額的皺紋又加深了些,醫
者對文興的痛惜與他對錦郁的同情戰勝了醫者的職業道德與訓練。在手術室
內,他幫助文興作了最痛苦的決定與選擇。

       「他可以有多久?」

       「祇有三個月到半年。」

        生命的洪流的衝擊力是多麼巨大,錦郁這一刻還不知道他對的她的愛有
多深,這是以後她才明白,此刻她僅知道他的意志何等堅決。

        文興從麻醉劑中清醒過來,望著他微弱的笑:「我怎麼樣了?」她強制
著內心的悲痛:「手術做得很好。」他神志慢慢清明,先抬眼看看牆上的鐘,
又愛憐的看看她蒼白的臉和唇,昏昏地睡去。

        在他傷口迅速復原的日子,她每天去看他,帶著食物和書藉。他和她專
談著過去的事情,沒有再提將來的計劃或他的病;有一次,他用微弱的聲音
問她:「我還有多久?」她咬著嘴唇:「教授說替你割得很好!」他慢慢的
搖頭:「手術後我看過時鐘,根本沒有割除。我不要你再浪費二年在我身上,
我已負欠了一個女絯子十年的青春。錦郁,我早已將你當作我最親愛的妹
妹。」錦郁的眼淚開始像雨般的落下。

        臺灣的她等了他十年,在這個年代,懷著這種忠貞不變的意志的人又有
多少?而是否世間得失,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此後長時間中,他們二
人常默默對坐;已判決了無奈,到了秋天,他將隨落葉而去。

        在他身體較硬朗時,他仍回去工作。老教授給他最少的任務,他堅持完
成他的實驗。而她常常告假去陪他、等他下班,他們常去看中央公園的晨露
與暮色,一切景觀忽然都變得傷感憂鬱,遠眺灰茫的天空與斑駁沉默的樹林,
夕陽斜射下的山坡,他們走遍每一座湖、池塘、草地、噴泉、動物園、遊樂
場以及夏天常上演莎士比亞戲劇的露天劇場,這個方圓八百多公頃的公園,
他們摩撫冰冷的每一座雕像,因為他知道,這一切將是他將帶走的記憶,而
他祇有這些記憶留下給她。

        四五月是紐約好月令,而他將不會看到更好的八九月。他們又去了布魯
克林的沙灘與博物館,蘇豪區的藝廊,他們也去了看尼亞加拉大瀑布。他站
在美國境內看台旗杆下看那雷霆萬鈞、氣勢如虹蜂湧而下的瀑布,她跑過去
加拿大國境遠遠的對他揮手,他忽然明白舊詩中「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
日多煩憂」的意境。

        由于她對他的關念,他的勇氣在絕望中繼續下去。他們對生活漸有另一
方面的審視和領悟,互相扶持著成長,他有了悲天憫人的心境,悲天憫人是
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他清楚明白他在錦郁心中的地位,雖然他的心知道,
有一天他會孤身歸去,祇剩下她一個人;臺灣的女朋友他已寫信告訴了她,
他比較不擔心她會受不了這個打擊,因為她有父母親人在她身邊。他也時常
有對失去生存希望的恐懼。死對他並不足惜,可懼的是對死亡的反省——-他
還有放不下的事和人。

        慢慢地他服用的藥物不能控制他的痛楚。進出醫院,止痛劑慢慢加重。
他休息的時候也越來越多,頭髮漸漸脫落,他和死亡戰鬥著。他的恐懼、無
助、憤怒和孤獨抵不上他對錦郁的內疚;他初時不明白上帝為什麼在他剛要
展開他遠大前途時收回他的一切,最後他還是平靜的接受了命運,知道他去
後的世界,風依舊會吹,太陽、月亮仍會日昇日落,他祇能留下的是對這個
世界的愛,後來他信服了上帝,每天讀著經文入睡,他相信死後的靈魂不滅。

        錦郁敬佩他的勇氣與無比剛強的生命力,在身體的痛楚中,他仍是沉靜
的跟她談話—— 他沒有如夢的童年與少年,因為童年生活困苦,父親在大陸
六十年代文革開始時,因舊時為上海資本家的罪名被清算而死,他祇記得他
死前血流披臉的一張臉,母親拖著他哭泣地踉蹌追趕一群人,母親後來也死
了,後來他隨叔父一家申請出來香港,叔父艱苦白手興家,兒女眾多,食指
浩繁,還是支持他讀書生活,直至他中學畢業後去唸台大醫科,直至留美的
旅程。

        無論就人生觀或宿命論,他都無法解說,有時費力瞇著昏花的眼,望著
天空的雲,雲外的親人,記得他們的盼望,以及目前他們的絕望;他沒有為
自己的生命擔心過,祇是對這無可扭轉的命運,感到極大的憤怒和困惑,辛
辛苦苦追求的學業與將營建的事業與家,就這樣成為泡影。

        第三個月時,他告訴錦郁他所有的積蓄僅足夠付醫藥費,將來去世後的
保險費、撫恤金,他要全部留給她,因為陪伴一個病重的人是要相當毅力和
耐心,而錦郁為他犧牲了很多工作的時間與個人交友的機會。她說:「你該
叫你叔父來的,他是你世上最親的人,到底他養大了你。」

        一個月後,他叔父由香港來時,祇趕上見他最後的一面。錦郁在辦理了
他後事後,將這筆為數不少的錢完全交給了他叔父。

        他的新塚建立的時候,她像將心也埋了下去。墳前的朋友同事中,她是
哭得最傷心的人—— 那中央公園的楓葉已隨著他埋葬掉,此後誰陪她看楓葉
轉紅?她還記得中學時讀的莎士比亞悲劇中的句子:「人世間的哀樂變幻無
端,痛哭一轉瞬早換了狂歡,世界也會有毀滅的一天,何怪愛情要隨境遇變
遷,有誰能解答這一個啞謎,是境由愛造?是愛逐境遷?」

        自他走後,生命對錦郁來說,日昇日落已全部失去了意義,秋風落葉的
叢林,似乎罩上了一層朦朧的薄霧,不知是眼中或是林中的水珠,而片片葉
兒已攜著她此生所愛的人遠去,原來外部世界繽紛的霞彩或孤寂的原野是一
樣的,但在獨步的她看來,一切自然景觀不過是精神世界的延續及存在,世
界在她眼中已失去了它全部的色彩,她的生命世界毫無戲劇性地無始無終的
隨著這個寂寞的外在世界消失著。

        她唯一所難捨的是藍藍的白雲天,想著他會不會仍在藍天上,在希望她
好好的活下去,她給了他三年的日子,也得到了與他在一起時三年的歡聚,
他走後,日子重又回到寂寞單調的時光。

        她遠在香港的母親知道了他與她的交往與他的死,寫信來要她回去,回
香港結婚及做事。接到母親的信,她還在猶疑不決,獨自一人出來了十年,
除了一個學位,一份過得去的職業,仍是孑然一身,青春將盡,再找到一個
情投意合的人談何容易,雖然與文興一起時,她也已放棄了兩個人將來會在
一起的幻想,而完全的將他當作大哥哥看待了;但紐約至少還是她熟悉的地
方,還留下了很多與他在一起時的記憶,除了這些,她就是一無所有,究竟
她的心已失去天真樂觀,累積的塵世滄桑使她變得悲觀。

        那一夜,她夢見文興走入她夢中,在一片黑暗昏矇的背景中,他流淚對
她訴說死後的寂寞,他仍在黃泉路上徘徊,因為還牽掛著她自己一個人......
「因緣自來自去,白雲空往空回」,她忽然像聽見他唸這二句佛經的話,晃
然在夢中醒轉,痴痴地坐在床邊想了一夜。
  
        天亮時她將夢境告訴同屋的婉華母女,她媽媽是大陸出來的,告訴她依
照中國的傳說,夢見死去的人對她流淚是要來報她喜訊,事實將會與夢境相
反,她將會有幸運的轉機。

        又一個畫夜的輪迴,她接到她香港弟弟的電話,告訴她他已獲得西岸華
盛頓州大學的入學批准,要她若決定不回港,便準備過去西岸的西雅圖,姐
弟二人在一起有一個照應,重新建立新的生活環境,這是她母親的意思,放
不下她一個人。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思念文興的緣故 , 俗語說的「 精誠所至 ,金石為
開」,他先來告知指示她將會過另一種與親人在一起的生活,悲傷過後的領
悟,能將時間感止息,進入心靈融合的境界,便能了悟大千世界的變遷與適
應,仰望天際忽然出現的彩霞,她決定了今後的行止。

        她知道了她所得到的是他完全的愛,他對她的感情已超越了普通男女間
自私佔有的愛情,他們之間已是互相犧牲奉獻的親情,祇有歷盡人世間滄桑
的人才能悟出愛的本質,不管她將來在漫長迢遠的逆旅中,也許前路崎嶇佈
滿荊棘,但必是通向陽光的大道,他會始終陪伴在她身畔,直至得到幸福的
婚姻與生活,而有一天,他們終將會在菩提樹下再次相遇。

                                                                    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于菲京秋園

作者後記

一)在我們的生命中,曾碰到許多早逝的靈魂,他們在天地間消逝,寂然
無聲,而在一旁呵護的親人,不放棄希望,更令人感佩。我用筆蘸著感情認
真的寫著,我相信上天為每個人開啟了一扇通往理想境域的窗,而小說是一
扇瑰麗的彩色玻璃窗,反照現實多彩的人生。

(二)小說是真實加上虛構,名字、情節及人物都是!


  (三) 本文曾刊登菲律賓聯合日報.台灣中央日報, 二者不存在版權問題, 及多謝

   施鏡明同學編輯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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